乡间珍馐
文/宁光标
充满世俗的人间烟火,若以雅致的烹调厨艺将其貌不扬的油渣、折耳根为馔,也是一桩风雅的事。
一
弄不清何年何月开始,从舌尖到心房,油渣是味道更是记忆,它一度成为乡里人最难忘怀的饮食符号,是乡里人舌尖上才能体味出的“乡愁”。
人生中第一次吃油渣的经历,要追溯到我的童年时代,大概五六岁时,腊月二十六,栏里那头膘肥体壮,毛重达多斤的猪,在我们姐弟的盼望中,父亲喊来村里的屠宰员把它杀了。那时,一个家庭过年有猪杀算是个有能有志有划算的家庭了。杀完猪,父母同奶奶的意见一致,猪肉不卖不送,全部留给自家过年和应对次年的生活,特别是猪的腹腔壁上的“板肉”、“蓇朵肉”,足有三十多斤,一定要把它们熬成白净净的膏油予以保存,好让来年一日两餐的蔬菜中不缺油星子。
粮食都严重缺乏的岁月,乡里人平时是难得吃上一顿肉的,每餐的蔬菜中也看不到几个油星子。
秉承传统习惯,猪肉剁成两三斤一块,一排排挂在灶台上空的桁头上,历经日月里的火苗和烟雾薰烤成为色黄味香的腊肉。“板肉”、“蓇朵肉”割下来后,不会过夜,当晚就把它切成块,烧旺灶火,架好菜锅,开始熬油。一家人围住灶台说着过去的老黄历或道听途说的新鲜事。难得一遇的夜晚,我们姐弟夜不能寐,挤在一条长凳上,强打精神,眼睛始终瞪着铁锅内在每一分每一秒发生的变化。
夜幕降临,奶奶就开始切肉了,父亲只有烧火的份,熬油,是母亲的事。“板肉”、“蓇朵肉”下锅前,母亲会把锅内添上两碗凉水,再把砧板上切好的肉搬进锅里一起煮,她坐在灶台旁的小凳子上,一边催着父亲把火烧旺,一边用菜勺在锅内来回翻动慢慢瘦身的肉坨坨。灶膛里的柴是几个月前从高山上砍回来的杂木,经过风吹日晒,变得干干爽爽,在灶膛里燃烧时,火力最猛,不断发出“哧哧”的欢笑声,近在咫尺的父亲被火苗映得满面红光。没过多久,锅内开始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,由小变大,气浪冲得锅盖上下跳跃,母亲见状,揭开锅盖,用菜勺把受到煎熬的“板肉”、“蓇朵肉”边翻动边挤压,直到它们体内的油水挤干到一滴都不会残存为止。这时,白花花的猪肉已成油渣的前世,油渣变成猪肉的今生。父亲看着香气四溢的油渣在铁锅内沉浮,面带微笑,赶紧把灶火撤出灶膛来,悄悄走到一边凉快去了。
刚刚还翻着浪花的半锅油,在灶膛退火后缓了性子,变得平静。母亲开始舀油,她左手端着一只菜碗,碗底垫着一块湿毛巾,右手握住菜勺,小心翼翼地从锅里把油一勺一勺舀出来,再倒进身边的油罐里。内外敞亮的油罐,置于洗碗用的木盆中,木盆里先倒上几勺凉水,当热气腾腾满屋飘香的油在油罐里遇到凉水冷却后发生了根本变化,黄亮亮的液体瞬间成为洁白无瑕的固体,乡里人叫它膏油。舀完油,降温后的油渣,抱团沉入锅底,母亲把它们撮进一个洋盆里。
我们姐弟不敢转移目光,看着油渣不放,心怕母亲会变戏法把油渣在我们眼前变走,心里痒痒的,一个个像正月里抢鞭炮的小孩,顾不得烫手会带来很大的危险,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。母亲眼疾手快,“啪”的一声打在我们的手臂上,温温爱爱地说,“小馋猫,会烫手的。”说完,用筷子给我们每人夹几个放进一只菜碗里,心疼地嘱咐道,“你们快点吃,吃完就去睡觉。”
四月的一天,这是一个一家人好久未沾荤而小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日子。那天,奶奶见油罐里的膏油所剩无几了,便打开钱柜,从一个小木盒中拿出那个包了几层的小手帕,像期待珍珠玛瑙出现一般,慢慢打开,翻出几张块票去了河对面的猪肉销售点称回一块三四斤重的猪肉。原来,我们以为奶奶会把猪肉切片来一个农家小炒肉给我们打打牙祭,谁知奶奶把买回来的猪肉切成坨用来熬油。熬完油的油渣也没有炒完让我们一次吃个够,也是分成三等份收藏了两份。不过,这餐饭,奶奶还是表现了从未有过的大方,弄了三菜一汤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的父亲,倒上一碗自家酿的苕酒,早早坐到了餐桌的上席上。当母亲把茄子和两面黄豆腐端上桌后,未等家人到齐,父亲就开始夹豆腐吃,站在一旁的母亲看了一阵后问父亲为啥老吃两面黄豆腐不吃茄子,父亲风趣地说,豆腐是我的命。父亲刚把话说完,奶奶把蒜苗炒油渣端了上来,父亲立即把目光和手伸向豆腐碗的手伸向油渣碗,急不可耐地夹上一个就往嘴里送。母亲见状,又问父亲为什么又不吃豆腐只吃油渣了呢,父亲喝了一口酒,眯着眼睛,歪着头瞅了母亲一眼,幽幽地说,看到油渣我命都不要了。奶奶和我们笑了,哭笑不得的母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。
初夏的一天,姑姑回来看望奶奶,时至中午,捉襟见肘的奶奶,扫了扫手背,突然想起了什么,转身从餐柜里拿来一只碗,走进卧室,在床头下的菜坛子里拿出一碗油渣来。母亲说,不是万不得已,奶奶是不会轻易把油渣拿出来的。
母亲的烹饪手艺不错,许多菜会变着花样炒、蒸、煮,她把油渣铺上一层豆豉,豆豉上覆盖一些切碎的蒜瓣,置于饭铛里蒸。当饭煮熟了,油渣也蒸得油漉漉,香喷喷的。这道农家菜,吃起来有种妙不可言的感觉,是乡里人待客的美味。不知姑姑那天吃得怎样,我的胃肯定是得到了一次极大的抚慰。
油渣为荤又不像荤,其貌不扬,其名不雅,其香不浓,其味不俗,若有雅兴,倒一杯米酒慢慢品尝,会共同演绎出一种别样的精彩,让我生出一种小小的幸福感。
油渣在荤腥里算是小家小户,永远成不了大众情人,但早已成为我的红颜知己。
我之所以喜欢油渣,是因为它为生活带来了方便,而且在反复咀嚼后,口腔和鼻腔久久漫溢着微微的香气。
二
享受春天,从吃开始,比起只能看的春景、春笋、香椿,鱼腥草这种春日美食的鲜嫩更能牵动人对于季节的感知。
长相朴素的鱼腥草,云、贵、川的人叫它折耳根,湖南人称其为折根草,它有些笨拙,冬季除外,林间竹海,房前屋后,沟旁圃边,坡坡坎坎,几乎随处可见可摘。鱼腥草不怕旱涝,在它的世界里顶着一蓬蓬绿叶,按季节生长,不浮夸,不炫耀,低调安然,孤芳自赏。
鱼腥草作为凉拌时鲜,近乎完美,它与其他时蔬不同,伴着春雨而生,其叶深绿,其质鲜嫩,其态繁茂,春末达到巅峰,堪称一味,冬季虽然不会萌发丛生,却能存活于世,有着长生之菜的美称。
鱼腥草不像春笋那些地下茎较深的竹嫩芽深藏地下,生长于地表较浅的土层里,依山附水,连其他蔬菜,也难忘其项背。如果把它们切成寸断,置入碗内,倒上酱油和醋凉拌,既有萝卜的脆,也有时蔬的鲜,还有一股闻一下就会记住的淡淡的腥,吃过它的人,会有一种曾经沧海的感觉。
鱼腥草之所以在云、贵、川、湘、重庆等地备受青睐,还在于它消炎、清肺、治咳,降血压。女同胞长久坚持用晒干的鱼腥草熬水喝或洗澡,有较好的消炎杀菌之功效。在我国传统的中医里,鱼腥草被称为中草药中的“青霉素”。
一年仲夏,我同朋友走进成都锦里,四通八达的小巷内,店铺密集,食品、食材琳琅满目。一家面积不大的凉菜店,门庭若市,实为罕见,我们几个也凑了一份热闹,挤了进去。坐等时,门口迎宾的服务员笑容满面,用纯正的四川话把折耳根介绍给进进出出的食客们,朗朗上口,非常有趣,“折耳根,折耳根,山沟沟里长坡坎坎生,街上买卖用秤称,六角钱一两五元钱一斤,它是女人的命男人的根,凉拌、炖汤和泡菜,脚不麻来头不昏,癞子吃了长头发,小孩吃了考清华,老人吃了不掉牙,失恋者吃了挖墙脚,失眠人吃了睡得着,女人吃了不用敷面膜,男人吃了补肝补肾补脑壳,走过路过不用错过,快来买快来看,不要让你的人生留遗憾。”听完服务员妙趣横生的介绍,给人留下词艺术,人艺术,味更艺术的感觉。
我生长在农村,现栖身紧靠雪峰山不远的小县城。从小到大,一次次爬山越岭,跨沟淌河,穿庭过园,处处都可以目睹鱼腥草和野花野草竞相生长,自由花开。七八岁时,一个初夏的日子,那天早晨下了一场雨,过后阳光明媚,父亲带着我上山砍柴,徜徉在林绿如潭的山间,只见每一片树叶尖上都噙着透明的水珠子,风轻轻一晃它们就坠落,耳鼓里全是四面滴答的声音。一边穿梭,一边呼吸着草木浓郁又清冽,芳香与微腐的气味,觉得自己也渐渐透明,雾化了,随时会消失在那一汪绿潭里。爬上山顶,林子里亮起来,有光柱裂开云隙,一头扎进山林上空,树叶上的水珠子在发光,叶子也在发光。我和父亲无暇欣赏这些,边走边把目光前移,俯视远处的山凹,只见山凹里的小溪两边跃现大片花朵,山风轻拂,犹如浪花,不过一会又静止了。走下去才发现,这些静止的浪花就是鱼腥草的花。
鱼腥草的名字说不上雅,容易让人想起鱼类那些特有的腥味,强烈到无法忽略,刺激着人的嗅觉,溪边散发出的腥味,就是鱼腥草散发的。
悦眼的鱼腥草,刺激了父亲的味蕾,他伸手扯了一大把,放在清冽的溪水里一阵晃动,绿绿的叶,白白的根被洗得干干净净。回到家,父亲把它的叶子摘掉,剩下的根切成寸段,倒入一个比钵子大一点的洋盆里,舀上半碗酸水,加上剁辣椒一阵搅拌便大功告成。站在一旁的我,看着闻着,清香袭人,直抵肺腑。
这是我最早吃鱼腥草,第一口,其味有点怪,再吃几口,便觉得它鲜脆爽口,唇齿留香,还有一种药膳的味道。
在“春食香,夏食鲜,秋食脆,冬食腥”的饮食习惯里,一个人对一种食材的喜爱,是一种温暖记忆中的味蕾落在了灵魂深处,还有一种带来精神刺激的冲击感,它不仅慰藉了我们的肠胃,还慰藉着我们的心灵。
有一次,走进黔东南城市中的一家酒店,这个酒店很有苗族风情,墙上的装饰,服务员从头到脚,一身灰蓝颜色的苗族服饰,这是苗家人的喜爱之色,是苗族人的衣着符号,还有那苗歌和让客人喝拦门酒时的迎宾曲会让你心情愉悦。一行人落坐后,堂侄拿起菜谱点菜,他点凉拌菜时不时用眼睛问我,我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菜单,堂侄叫服务员在鱼腥草后的小方格中打了一个勾,这是心有灵犀。上菜时,白色原味的鱼腥草是最后端上来的,由于视角与嗅角的双重冲击,我急急夹起几根送进嘴里,只是轻轻咀嚼,不忍心大嚼,余味绵长,有种横扫千万味蕾,直击心灵深处的强劲力量。
不管山珍海味如何刺激味蕾,我仍有余力干掉一盘气味浓郁的鱼腥草。味蕾更加的上瘾,除因鱼腥草的魔力发出迷人醇厚的清香外,还有我对绿色的渴望。
宁光标,湖南省作协会员,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,出版中短篇小说集《夜开花》、散文集《乡间书》,作品散见于《湖南散文》《陵东报》《邵阳晚报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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