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地方的生活智慧，传统集市无疑是最大的交流平台。这等生活文化习而不察地隐藏于乡镇的每个角落，时时被自己不小心遇见，却又担心其消失的可能性。这样的撞击，在长沙北郊的丁字湾、南郊的南托岭、暮云、株易路口的集市上悄然上演。

有时，我也喜欢站在这样的集市中央，无所事事地茫然四顾，看着熙熙攘攘赶集的人群，他们有的从城里搭早班公交而来，为的是能在午饭前买到新鲜的当地蔬菜。大部分则是附近村庄丘陵地上涌来的菜贩、菜农、杀猪佬、槟榔仔。热烈的叫卖声像一条奔流的河床，只要你探脚深入，总有莫名的惊喜在波涛汹涌中浮现。很高兴被卷进去，又开始了某个集镇早上的盛宴。

大托铺乡集贸市场，一位菜农拿着上一期湖湘地理在品读。

南托岭：今年雨水足，菜薹也格外水灵

地道物产：野藕、地菜子

2月10日的早上，我站在南托街道通往核工业三零三厂的入，远眺三五成群的赶集人群，穿梭于四周乡民铺设的蔬菜水果摊位前，这一传统集市可能是距离国道最近的一处。早在年就开始动工监修的长潭公路，几经改造后成为连通北京到广东的一段细微之处。大部分挂车、客车都从京港澳高速通行，只有经常奔波于长沙湘潭之间的菜农、工厂的职员及附近的乡民才会挤在长株潭公交上，来往这一南郊最繁忙的交通运输线上。

南托岭市场略显“井”字形，市场面积不大，两端的出口均为水果摊。水果的成色一眼可辨出来自附近某个大型批发市场，成色略同，种类也差不多，不过比较城市超市内的光鲜亮丽却是少了几分神色，我想这个时候除了去年剩下的柑、橙，可能无新鲜水果上市。

但蔬菜却又不同了。

往里走，绕开熙攘的人群，本地乡民的蔬菜摊子摆在地上，往往三五结伴，在早上从不远的山脚下挑担过来，然后再喷上水，各自挑拣了，码放整齐，蹲坐在一旁，等识货的顾客上来询问。于是在彼此讨价还价声中，摊主顾客彼此闲谈今年蔬菜的长势、产量。更可细究下蔬菜的品种、栽培技巧与烹制手段。

想想看通常只掏个三四十块钱，居然能在陌生之地和当地农夫讨教农事，还有什么比这等便宜买卖更值得？无人光顾时，他会把你当作朋友拉家常，在商场，你不可能经历这样的体验，在超级市场，你更难以邂逅耕种者。

于是我知道菜薹与芹菜多来自附近山坡的丘陵地，今年雨水足，菜薹也格外的水灵。菜薹又分武汉薹与本地菜薹，两者极好分辨，武汉薹呈鲜紫色，本地菜薹多为农户种植的油菜，只是在嫩茎时掐下花苞者出来售卖，口味更贴近长沙的气候与土壤，也更适合长株潭人群的口味。

早年听说武汉薹中有名者为洪山菜薹，只长在武昌城中心的洪山上，其口味如何不得知，想必长沙岳麓山周围也培植菜薹，但城市间的日照与雨水总比不过乡下，我想还是这里的本地菜更适合本地人的脾胃吧。

芹菜与普通超市贩卖的又不同。出自家养，叶片像极了鸭儿芹，一种在水稻田间、湿地旁常见的野菜，尤其在湘西接近稻田的丘陵坡地上，常一片片生长，与鱼腥草伴生。只是这里妇人兜售的芹菜，他们又喊“福菜”（音），身段比鸭儿芹高出许多，口感又更接近于芹菜，茎干的粗纤维较多，与鸭儿芹偏胡萝卜的口感大相径庭了。

妇人还卖野藕、地菜子（荠菜）。据她说，野藕是挖自村前的池塘，无人看管，每年冬后，总要挖出嫩藕，拿到街上卖，虽不是出自栽培，但也可能是附近藕种的流窜，只是疏于管理与施肥。藕长得很瘦，样子也比不得汉寿的玉臂藕那般光滑诱人，只是买回家炒了吃，自有它的一番清香，这香味可能来自夏季贮存的泥气。

想不到3月未到，荠菜却先勃发了。据妇人讲是掘自自家稻田的水洼地边缘。数量并未成群，但幼苗是可见到了。可能受到近几日气温陡升的激发，土壤中深埋的种子已等不得三月的春雨滋润了呢。

常说“三月三，地菜煮鸡蛋”。可见时令与气候皆未到时宜，我曾趁这几日天热在长沙的洋湖、烈士公园寻觅良久，只见到三四株，往年长沙郊外的空地上，都会出现三五结群挖掘野菜的队伍，试想今年这样的盛况也许将近了。

2月10，南托岭集贸市场妇人兜售的地菜子（荠菜）已新鲜上市。

因是元宵节前，沿街有摊铺正在赶制汤圆。现做现卖的阵势尤其吸引人，但我知道这种粗糙加工的元宵未必好吃。只是被汤圆摊铺前挤过来的槟榔仔吸引。大老远就可闻见其推车上的桂子油味，走上前去果不其然放置着一盆槟榔。有超市中统购统销的品牌货，也有蘸上芝麻炮制的小作坊产品，口味如何，因本人不吃槟榔而不得知，但闻着味道是很诱人的。

与那槟榔仔交谈，他却说今日生意惨淡，希望明日在暮云能有个好生意。从他口中得知，国道两侧集镇甚是密集，从南托岭往下有大托铺、暮云、易家湾、水电八局、株易路口，各自有赶集的固定时期。而如槟榔仔此般开三轮车的走卒商贩还有很多，如后街兜售廉价衣帽、打制铁器的，都是逢集必赶，他们开着三轮、挑着扁担穿梭在附近大小集市上的身影，也就组成了长潭之郊最质朴的地方风情。

南托岭集市叫卖槟榔的摊贩，此槟榔为自己炮制，不知味道如何。

暮云：至少有40年没有迁址了

地道物产：彭氏茶油卤豆腐、油炸米皮

沿着南托岭，向下走5公里就是暮云。此处贴近湘江，又是京广线货运的一个站点，曾喧闹一时。不过去年暮云铁路站取消后，地利之便已无，集市还在，可能是国道两侧年头最久的一个集市。卖衣服的摊主说至少有40年没有迁址了，集市两侧是民居，中间是可供避雨的铁棚，有水泥砌的摊位，供周围乡村的菜农码放蔬果，这个集市比南托岭的略显宽敞，以南北干货、蔬菜种子、衣服裤帽所占面积最大。

正要深入进去买点干货。乍见入口处一老妪蹲在地上兜售自家咸菜，摊前摆着一白色口袋，内里物件细瞧像嫩笋片，但拨弄来看又像肉色，不禁问是何物。娭毑答道是蚌肉！细想初春时节，池塘干涸，难道这河蚌也出来品尝春风么，不然，怎会让这老妇摸了来，成了当街吸睛的一道美食。

“要不要咯，15块一斤”。

暗叹还有点贵。但只是不知如何烹制这蚌肉。妇人言用韭菜或辣椒拌炒最能提味，问之何时捞来。妇人说是昨晚男人下河摸得，撬开了三十几个河蚌才细挑出5斤肉来，蚌肉以附壳处最为鲜美，每个蚌壳也仅产1两肉有余。

暮云市集贸市场入口卖蚌肉的娭毑。

讨教良久，以囊中羞涩脱身。又被摊后的金黄色米皮吸引。原来是临街现做的油炸米皮，试吃一口，果然散发着菜籽油的清香，又极脆爽口。与店主攀谈，原来制做过程也极简单，只是需要控制油温与米皮下锅的时间，几乎是翻一个面就能出锅了。发酵好的米皮内部充满着空气，遇油后膨胀开来，这香脆的口味比超级市场内兜售的膨化食品好吃多了，且多了朴素的人情与乡土味。

暮云市集贸市场入口处的油炸米皮。私下认为比肯德基好吃。

炸米皮的老板是本地人，在此立足已十几载，除了米皮，尚生产红薯片、牛皮糖、米花糖、花生酥、炸锅巴等，不过唯有米皮与红薯片是手工制的。而米皮咸淡可口，清脆诱人，让沿街的孩子们驻足不前，来到集市总是嚷着让大人买上一斤，是暮云市的代表小吃了。

菜色上不见特色。但街口的另一家小吃店却让人惊艳连连。一个妇人站在街口，她的手推车上写着“彭氏茶油卤豆腐”，远看以为与寻常菜市卖五香豆干的摊位近似，来回路过多次都未上前品尝。临走前，出于好奇，上前漫

不经心地挑起一块吃起来，本打算去赶公交，但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。

“这豆干好吃！”

“自家茶油炸的嘞，你闻着香不香”。

言谈间，又有前来买豆干者。10元1斤。每袋包好码放在竹篾筐上。细看豆干的纹路确实出自此篾筐之上，也许经久晒制过程留下的痕迹。而几番讨教，那妇人说，这种茶油烹制的做法是祖母教的，我一边吃，难免揣想，是不是以前都是她祖母在此出摊兜售豆干呢？这种沁着茶香的卤豆干的卤汁与武冈卤豆干有何不同呢？

妇人的油茶卤豆腐，口味甚至比得过武冈卤豆腐。

妇人并未细说豆干的卤汁秘方。只是按寻常方法揣测，当少不了八角、花椒、桂皮、香叶等传统香料，从豆干的褐黄色外表看当是泡过酱油，而规整泛黄的表面多为太阳曝干后的变色。不过这等豆干出自农耕经验丰足的农夫之手应该不足为奇，且在长潭地区喜欢食用豆干者也大有人在。既然有人肯吃，又有时间慢慢炮制，我想在这妇人的祖母那个年代，多数村妇都会炮制的，只是近年这种纯粹手工家庭作坊的形式愈来愈稀有了。会卤制一手好豆干的妇人也越来越少了，所以在暮云集市街口吃到这种家食，总有几口素常生活的亲近喜悦在心头的。

大托铺：跨过公里带来家乡土产

地道物产：安化红薯粉

去大托铺街道的集市，颇费很多徒劳寻找的时间。几乎所有连接到这个集市的道路都被挂车碾碎了，只有坐在摩托车上才可以在这些拖满货物的卡车间穿行，捏着大车碾过时手心渗出的汗，终于在散场前抵达了这个以前通行

方便的乡镇。

其实从南托岭市场有条县道深入进来，只是走错了路，也耽误了时间。菜市已接近尾声，当地新产的蔬菜未见几种，我被一个贩卖粉丝的男人吸引住了。他的粉丝码放在蛇皮口袋的边缘，写着“安化粉丝，15元一斤”。

苦于长沙菜市少有地道粉丝售卖。与安化人讨论起粉丝的优劣。不想正是一位红薯种植户，去年收获了多斤红薯。男人姓李，名建军，安化江南镇人，是居于资江边上的老农户。今年45岁，正值壮年，因弟弟在大托铺乡买了房子，来此做工。看到年节市场人头攒动，就从家里拾掇多斤地道精淀粉粉丝前来售卖，不想生意异常的好，年前一个集就卖出去多斤，此时已所剩不多，打算元宵节后继续找建筑工干。

所谓精淀粉粉丝，颜色要白，口感劲道，百煮不腻，大托铺集贸市场的安化粉丝确实比超级市场的好吃。

李建军说安化人在长潭郊区谋生活的很多，水电六局的集市上可以看到更多的老乡。他们一般经营粉丝生意，或者从安化批发笋衣来售卖。

“都是山里土生土长的笋子咧”。这种“土笋”看外皮应是每年安化、桃江一带盛产的楠竹笋衣。每年春季清明前后勃发，亦是集中上市的季节。除鲜笋外销外，可烘干成干笋或玉兰片，亦是有名特产。

李建军搭早班车经常德而来，他每个集市后都需回去进货。夜里歇在大托铺乡租赁的房子里。让人惊讶的是，他可以跨过多公里将家乡的土产带到长沙城郊，这让我想起去年在吉首市区集贸市场，10天一次的集市集结了

腊尔山地区的远客，他们从夜间就背着背篓，挑着担子从高耸的喀斯特高地上沿着盘山路，顺路搭车到吉首贩卖土产。也许一个集市尚不能卖够需要兑换的商品价格，但就是这种赶集的热情，与栽培蔬菜的习惯，组成了吉首菜色最齐全的城郊集市。

有时，简单的贸易兴起，带来的人口流动与货物兑换，甚至超出了本地区乡民的固有认知。而不同族群对生活、蔬果及土产的偏爱与见解，往往在流动的街市间，得到有效的传递、交流甚至是嬗变。

这也是我喜欢到处逛集市的原因。

株易路口：觅得泡在红酒中的乡野之物

地道物产：红酒糟鸡、水芹

一个长沙人一大早坐十几站公交车跑到株易路口去买菜，是不是太过折腾？我的回答：当然是。正因为有问题，我才会大费周折奔波至此，站在这个偏远的位置，思忖买菜的意义。这时才更了然，自己在长沙走逛市场，为什么只能见到那十几种菜，而且无论菜色还是味道都是那么单一。

正如台湾本土生态作家刘克襄曾言，买菜这门学问如果三十年如一日在家附近走逛，看到的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内涵。而只有四处旅行，把买菜当成逛街般的娱乐，才会开阔视野，增长见闻。

当我站在株易路口集贸市场，来回走了两圈，就发现一种不同其他的菜色。一种极像野生水芹的芹菜。

卖菜老汉见我蹲下来拨弄，就说是芹菜，但又比自己种的其他芹菜贵上2块钱。这就分出个等级出来了。

细看这种芹菜，确实生得苗条细嫩，掐之茎中空。立刻让我想起了野生水芹，可是相比较颜色偏暗的水芹，老汉栽培的更水灵，仿佛是水分冲淡那里的绿色。

通体很高，却分量很轻。颠来倒去，应该是水芹没错。于是就问老汉，是否是自己驯养栽培。老汉的回答果不其然，称其已栽培五六年了，只栽了2分地，冬日间扯起大棚，才会有这么早的水芹上市。往日间都是自己提前尝尝鲜，今年产量不错，于是与土鸡蛋挑来一起售卖。

不过看其成色，已于野生水芹有所区别。老汉说夏季其与其他芹菜混长，又是否有所杂配就不得而知了。因是老汉自己留种，这五六年间，若是一位善于分种的育苗学者，该是培育出一种新的蔬菜了，也不知手中这把水芹是否已经独立成种。若是一个新的物种，就这样拎回家，翻炒在锅里，细嚼之，又是一种怎样的亲切与忐忑呢？

老汉自己驯养了5、6年的水芹，平时舍不得拿出来卖呐。

因为很少讨价还价，买菜时甚得菜农们的欢心。前脚踏进株易路口集贸市，就被一股特殊的烟熏味吸引，原来是一位妇人蹲坐在地上用红酒糟鸡。为了

了解其做法，迅速买下一斤，妇人欢喜，也如实告知自己的鸡是风干过的，已用八角、花椒、桂皮等腌制，现场炮制酒糟，是为了增加菜色。

这可能与绍兴黄酒糟鸡的做法有所不同。后者需要煮熟，而此处只需风干，而且用红酒。这乡野地产之物，不知道泡在红酒里又是一番怎样的味道。但听妇人讲，是湘潭地区早已喜爱的吃法，不仅有红酒糟鸡，还有糟鱼、糟鸭、糟肉、糟大肠，凡是肉品，估计没有不能糟的，取决个人偏爱。

株易路口集贸市场里兜售的红酒糟鸡。烟熏与红酒的搭配，感觉怪怪的。

这等乡野之物，只有远离城区的郊外才能觅得吧。食用后，也可获得某种心灵的满足感。这是常年定居在长沙市区难以享受到的，乡野的素常生活，我并未司空见惯，而时时乐在其中。

幸好，它们距离长沙并不遥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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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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